*陆军指挥官x飞行员,OOC校独复建,全文1w

*BGM推荐《越过海岸山脉》 

五宝生日快乐!也祝大家大家四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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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r is rushing past and I can barely see

空气从头顶掠过,我再看不到天空

Seems like this fall will be the death of me

似乎这个秋天就是我的死期

In a second now the ground will come to take me home

一瞬间大地就会赴约,带我回家

Suddenly a peace that I cannot explain

忽然降临的寂静我无法解释

Feels like the wind is rushing through my veins

感觉像风穿透我的血液


And all that I can do

我所能做的一切

Is close my eyes as you lift me up

就是当你举起我时,我闭上我的眼




  他今晚出门纯属是一个意外,更别说是在曾最熟悉的“黄油”街迷路了。晚上送艾玛时,她还又打趣似地提醒了一次他,告诉他别忘记明早和她的约定,也别在找她的花店时迷路。他记得他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反驳她说他才不会那么笨蛋。


  克拉克已经不记得这条街本身的名字了,大概是埃里温或是埃里沃什么的。在军队的几年里,这里的街巷名几乎都变了,战场繁乱,时间又太久,他在退役归来时,早已经记不起它们最初的名字,不过记忆力不错的他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便把这些再次记下来。而因为某些原因,他现在又无法记起它们了。


  他只记得他和萨贝达为最常光顾的几条路自己取的名字——比如这条,起名“黄油”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常在这里买黄油。老店的黄油风味是伦敦独有的,只是在萨贝达离世后,黄油店没过多久也关了门。之后,克拉克几乎逛遍了伦敦的所有黄油店,试图找到一家替代品,但很可惜,那么大的伦敦,却没有一家和它相似。


  有些阴冷的伦敦晚间很是静谧,路灯在地上的水面上勾勒着蓝色的薄雾,被他缓缓的步子踏出清脆的声音,那些似乎是步入秋日、气温骤降所携来的薄冰。街道上没有人,也没有风,像是安逸而迷蒙的梦。


  他的确没有理由在今天出来的,至少换作一个月前的任何一天,克拉克都不会这样出来——不会因为一只发出酷似他的布洛黛薇的鸣叫的鸟就在凌晨时分走出来找寻。


  他这样做了,是因为在一月前的一天中午,那只陪伴了他近乎十二年的老猫头鹰在他仅仅五分钟的小憩间悄悄地离开了他的视线。她大概是从敞开的窗子飞走的,似乎是在对克拉克那天早上又忘记给她添鸟食的行为表示不满,绝情得连片羽毛都没有留下。他本期望着脾气那样好的姑娘能再包容他一次,但她自那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也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许久都没有出过门了,这片无比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了,寂静得像是空落的废墟。克拉克眯了眯眼睛,颤巍巍的指头把脱开的风衣扣子系上,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早该信任艾米丽的。他认命地想。


  这位随着他们一同退役的医生小姐和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在回归正常生活后开了一间不大的诊所。他不该不信任她的,克拉克又想。那时军队中最权威的军医的能力怎能随意怀疑,她说的话从来都没有错过——不论是在战时她对他在重伤后视力衰退无法再驾驶飞机的判断,亦或是在他们最后一次到公园里的围坐时,她看着颇为明媚的阳光,说的恐怕她会比他们先走一步的玩笑话。


  在那之后没过几天,她莫名地又把他们约来,为的只是再和她一起聊聊天。克拉克至今也能想起,她脸上岁月的皱纹都遮不住的她的神采。她那样认真,那样生机盎然,却让他感到莫名地心惊。


  事实证明,克拉克那时忽然涌上心头的悲伤没有错。那是在他们见面的仅仅两天后,克拉克从邻居的艾玛小姐嘴里得知的令人悲痛的消息。她是艾米丽回归正常生活后的挚交。艾米丽比他小上一岁,她则是个比艾米丽还要年轻的小姑娘。但也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无情更迭,如今也白了半头发。


  艾米丽早告诉他,他的失忆症或许会在以后慢慢严重。作为一名退役的军用特级飞行员,克拉克起初对于他的头脑灵活程度还是有自信的。但此时,克拉克不得不认命,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个月以来他遗忘的东西比他在战场上4年遗忘的还要多。


  幸运的是,遗忘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罢了,比如今天是星期几、昨天艾玛小姐为他送来的是什么花、以及此时要回家应该向哪边走。他其实并不在乎。他想,他只要不遗忘那些已是刻在血液里的事情,他就不会感到那么伤心。他早已经学会了在动荡的生活中寻一隅安宁。虽然在周围人看来,这种行为是痛苦不堪的产物、是强迫自己适应一切绝望的麻木,但对克拉克来讲,这些是能再孱弱地点燃他心中那盏风烛残年的冷油灯的唯一办法了。


  站在十字路口跟自己的记忆斗争无果的克拉克选择了从衣兜里掏一根烟出来。火苗在冷风里显得瘦小,堪堪能燃上那支烟的时候便灭了,他不放弃地又点了一次,这次才有惊无险地点着。


  这是克拉克从战场上保留下来的唯一的坏毛病了——真的戒不掉。也不得不提起,萨贝达虽然现在没有烟瘾,年轻时他可老被克拉克责备整天烟不离手。但克拉克怎么也没想到,在两个人近乎花甲时,这家伙还能幼稚地燃起报复欲来。


  萨贝达在发现克拉克的烟瘾越来越严重后,开始悄悄把他的烟藏起来、藏在咖啡机里、藏在书封的缝隙里,每次都是以“吸烟有害健康”作为理由堵塞他想再抽一根的恳求。后来,克拉克也终于发现,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才是能够打动这位老上校的秘密武器:屡试不爽。


  萨贝达的害羞也有据可依。上校与他很少接吻,自初恋至热恋再到逐渐形成习惯归于平淡,一直如此。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行为略显轻薄,除去在做/////爱——那时候年轻的他们则不会放过任何一丝从爱人嘴里泄出的呻吟或喘息。


  不过萨贝达很喜欢吻他的眉心,尽管他比他略低上一些,他却总能得手。或许是因为克拉克晨起时太过于迷糊,亦或是临睡前太过于疲惫,他总让萨贝达抓到些机会能够把毫无防备的他揽在怀里,再温柔地往他的额上落个吻。


  克拉克这时顿了顿,蓦地想起什么,略带愤恨地狠狠吸了一口烟,却忍不住咳了两声,炸开的痛楚从胸口深处传来。他深深地喘了口气,这才发觉肺病似乎愈发严重了。


  他苦笑了一声。这些是艾米丽不曾想过的。在萨贝达离世后,艾玛劝不住嗜烟成性的克拉克,他也终于在上个星期咳了血,往后便再也没办法完整地吸一整根烟了——不然他就要面临着被烟草刺激得窒息的风险。


  他最后将剩了一节的烟尾巴用长了厚茧的指腹捏灭,随后丢进了垃圾桶。他听到庄园南郊的钟楼发出遥远而隆重的哀鸣。



  他这才记起,这片区域是庄园唯一一角能够听到那座南钟楼的响声的地方。这是他们在定居时的有意为之。在战事平定、等待上层谈判结果与停战协定的签署的那段不长的时间里,他和萨贝达聊了很多。他们能够完完全全地放下一切,什么也不想地进行交谈的次数极少,而那便是其中之一。没有悲惨战场的伤痛,没有繁琐任务的重压,两个人像是在天堂中被二次洗礼的灵魂,清清白白地,同婴儿一般再一次轻飘飘地落回这个世界。


  那也是克拉克印象最深的两人的对话。



  “要回去了。” 


  “嗯。”

  萨贝达总是淡淡地这样回复他的发言。


  “你很激动对么。”

  他继续问。


  “嗯。”


  “真的?”


  “……或许,忐忑会更多。”


  “我们回伦敦?”他撇着嘴耸了耸肩,“好歹我们对那里更熟悉一些。”


  “不知道那里要变多少。”


  “那就让我们再了解他一次。”


  “你看上去比我还要激动。”


  “想想就很兴奋不是么。”他挺了挺腰板,伸了个懒腰。“据说退役军人的工作可能不是那样好找,恐怕这会是个难题。但我们的退役抚恤金应该足够买一幢小房子……如果剩余很多的话,再买一只猫头鹰怎么样。”


  “你想得真多。”


  “所以,你怎么看。”


  “其他的无所谓。但房子我希望买在郊区些的地方。”


  “买在南边?我记得那里有一座钟楼。”


  “如果你已经决定,我的建议是买最南边的那幢。因为……”


  “打住,我不想知道原因。且,我怀疑你在针对我。”


  “……因为我不想费劲每天都要在十字路口接我的笨蛋爱人回家。”


  “哦,天,这可和买不买最南幢的房子没有关系,这是你的态度问题。”


  “我的意思是,如果哪天你找不到家了,一直向南走,你总能回家的。”


  “……如果真有那天,你要是不来接我,我会分清楚哪边是南,并向它的反方向一直走。”


  “你分不清楚哪边是南的。十字路口不会装雷达。”


  “……”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提议么。”


  “哦,大概没什么了。我不介意窗户冲东。”


  “我介意。”


  “我知道。所以我们要买窗户冲东的房子。”


  “…提议不错。但你分不清哪边是东。”


  “……Damn it.”

  (“……该死。”)



  至于为什么是印象最深的,是因为这次对话就像是预言一般,回家后的一切都与它一模一样——他们买了最南边的房子,那旁边的路牌好心地告诉了克拉克那幢房子的窗户冲着东。只是那时候的资金属实有些吃紧,所以他真正如愿以偿地得到那只猫头鹰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现在想来,那些年仍是令人怀念又感慨的日子。一群年轻人不知是被什么而激起斗志,为了心中的英雄主义义无反顾地跑来地狱,愚蠢地将炮火与飞弹视为甘霖。但其实,多数的复杂、慌乱、痛苦,克拉克在这一个月都已遗忘了大部。不过那些会令他头痛的记忆忘掉也好——他多少得感谢这该死的病将折磨了他几十年的东西一并作为了陪葬品,和琐碎的幸福一同用去祭奠这苦涩的生活。这也是他偶尔提醒着自己正身处这样一个绝望的现实时,唯一能够让他再轻轻笑一声的事情了。


  不得不说,尽管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如此辽远的跨度分明应当将它磨损掉不少。但欧丽蒂丝第五分军部三团,这个看似普通的词汇已然生根发芽,拓出一片繁茂的天地。而那里,依旧是克拉克记忆里最为肃穆而庄严的净土、不会被时间的浪潮所殒没的圣坛:那里承载着他半生的爱,亲手成就了、并掩埋了他毕生的梦。



  当他与临街的小孩们提起他曾经是个飞行员时,他们那副盯着他的脸的惊讶表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谁都知道,一位军事飞行员,即使是退役的飞行员,也一定有一双如鹰似狼般的眼睛,而不是像他一样——他眼上蒙着目遮的这副模样,走到街上去甚至都会被认为是盲人。


  不过他自有办法让小孩子们相信他的话,或者说,会有人比他更希望小孩子们相信这些事——在他讲故事的时候,萨贝达往往都会在旁边帮忙作证。


  这位老上校在小孩们心里地位颇高。他在某天后忽然变得十分嗜甜,于是随身的糖果成为了俘获小孩们芳心的主要原因。小孩们在听故事时总会异讶地看一眼克拉克,随后转过头去看萨贝达,就像是在求得他的意见。而萨贝达总只是缓缓地点点头,以此表示这并不是克拉克随口编出来糊弄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们的谎言。


  他总会为小孩们讲他驾驶飞机看到的景色。虽然听起来的确像是编纂的幻境:没有一片天空和白云是一样的,哪怕只是从向北转为向南飞,他总说,就连起飞降落,那也是截然不同的。天穹的颜色并非都是一味的元素,它们同样饱有差异。云山蓝与涧石蓝能差上几千英尺,看似简单的秋波蓝与远天蓝则要差上数余小时,薄缥与青又需要跨越几个纬度才能区别开。


  小孩们有时会打断克拉克,好奇地询问克拉克是怎么在那样无垠的天空中分清楚东西南北的,毕竟不认路的小孩子也会在十字路口纠结究竟哪边是北。而克拉克这时便会神秘地笑笑,压低声音告诉小孩们说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每次听到这儿萨贝达都会偷偷轻乐一声,随后被克拉克一个眼神瞪回去。)


  那时的军队里,飞行员的存在几乎比弹药还要珍稀,因为需要花费大量成本与时间来打磨出一位优秀的飞行员。克拉克那时才二十八岁——已经算是年少有成。其他队伍里的飞行员几乎都比他大上五六岁。


  他的工作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不难。战事开始后,前线一旦急需支援,他便要载着后方的支援兵前往辅助。他的辅助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却不那样频繁。他并不经常出职——这也不枉三团陆军拥有全军最强实力的赞誉。但他也不会闲着,在军校里学过半年临床医学的克拉克总要申请去帮艾米丽打打下手。


  战时的后部医疗处建在一个废弃的教堂里,那里的忙碌程度不亚于前线,血与肉狰狞地搅合在一起,也不比前线少些什么痛苦和折磨。呻吟与恳求,哀嚎与嘶吼,恶劣的血猩总让他作呕。但谁都没办法逃避这一切,只好在无数次梦魇后,全当为再一次清醒的、真实的沉睡。


  也是在那种迷乱又让人时刻濒临崩溃的地方,他头一次遇到上校。



  那时正是运送伤员回来的又一波高峰,克拉克忙得头昏脑胀,最后连为伤员缠绷带的手都是颤抖的了。处理完手头的几位重伤者,他向艾米丽打了报告,这才腾出时间去休息。克拉克走到教堂的后面,却正巧碰上了一位和他一样想抽烟的军官。


  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其实就认出他来了——萨贝达上校在军事报纸上不是偶有露面了。在镜头前的他似乎总是严肃板正的,也让克拉克自然地以为他是个比他高壮不少的男人,而站在这种人身边时,一定会有强大的压迫和窒息感。


  事实证明,刻板印象就是刻板印象。克拉克那时见到的上校像个偷了东西的小老鼠,蹑手蹑脚的模样让克拉克险些没忍住笑出声。上校在看到他后惊讶地顿了顿,上下打量他后大概是觉得他没什么威胁才沉默地走过来,眼神扫到了他指尖夹着的烟,还好心地递了支火柴给他。那时克拉克才发现,这位上校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健硕——甚至还比他矮上几英寸。



  后来克拉克也慢慢知道,这位上校其实是位名副其实老上校了——不仅年纪比他大上了5岁,军龄也比他长得多。克拉克每次想起这回事情时都要从心底默默敬佩,因为他也已经不算是短军龄的军人了。


  至于最后成为了相伴余生的伴侣,谁记得究竟是谁先动了情呢,又是何时、为何动的情呢。自偶遇的火柴?从意外的玫瑰 ?由青涩又沉稳的信?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谁又能料到这一切呢。


  他们都深知对方的感情,内敛含蓄的两个人也都选择不去主动地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们似乎都在等那一阵轻柔的风,能够完整又柔顺地把一切吹散、融合、不必费心去苛求的风。


  前线向前推进的那几天,克拉克还在和萨贝达笑着说,在敲响和平钟的那天,他一定要载他到天上去,让他看看他所爱的天——带着他所爱的人去看他所爱的天。他说,他们会一直向南飞。


  南方那般忠诚。不论升起或是沉落,不论盛夏或是烈冬,灿金色始终会在南方。南,听上去多么温柔又温热的一个字眼。



  “什么时候太阳都会在南边不是么。”


  “嗯。”


  “怎么样?”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金色。”


  “我记得我说过。”


  “你是说过。”


  “所以我们要向南飞。”


  “……噗。”


  “你笑什么。”


  “…我不得不问,南边在哪边,亲爱的。”


  “额,在…在……嘿,别躲,我看到你笑了。”


  “…我只是很好奇你当时怎么成为飞行员的。”


  “又不是不认路就当不了飞行员。”


  “那你怎么认路。”


  “……飞机上有雷达。”


  “雷达?”


  “雷达。”


  “听上去这东西帮的就是你这种路痴。”


  “好啊,好啊,我的好上校,那你认路,你自己去开飞机好了。”



  克拉克不认路这个事实提起时总要被萨贝达嘲笑上两句。他可是见识过笨蛋克拉克因不认路而出糗的时候——就拿第一次偶遇,他们在一起吸完烟后,本来萨贝达还在担心着这个小军医会不会把他偷偷抽烟的事情告诉艾米丽,结果转头就看见笨蛋飞行员在几个极为相似的临时医疗棚之间胡乱穿梭。天知道上校那时费了多大的劲才克制住想趁着这个好机会再多抽两支烟的冲动。


  上校仅仅也只是在他一个人面前会如此幼稚地嘲笑他罢了。在外人面前,他可不希望别人以此为话题借机对他的爱人说些什么,所以除去几位和他们关系极好的朋友,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至于在小孩子面前……一群可爱的小家伙被坏家伙骗得团团转,他也没办法忍住不笑。


  后来的日子,克拉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概都是些重复又无意义的事情。但他仍对一些事情留有深刻印象——尤其是临近战争结束的那段日子,他见到萨贝达的频率越来越低,从一周两次、一周一次,到两周一次、一月一次,每次见到他又都是一身破损的绷带和疲惫。他来不及,也不忍心再道些什么,只是在为他再小心翼翼处理完伤口后,由着这位上校在他满是消毒水和酒精气味的怀里小息片刻。


  盼着来的风总是会来。可战场上的风绝不会那样轻和。他们早该想到的,火与灰交杂的狠风能随意地在铁皮上划出几道猩红的血口子,又怎会偏心于连破碎的尘埃都不如的渺小又脆弱的感情。



  最后的一次飞行,具体向着哪里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份上级直接下达的任务是加急的、刻不容缓。前线出了意外变故:侦查的消息直到最后才发现出了差错,地雷导致了人员伤亡剧增,未曾设想的情况让三团陆军七零八落。而正当交锋,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补给部队送至前线指挥待命处。


  从总军部到前线有将近三百英里,两个小时的航程却显得漫长又短促。


  他到达那里的时候没有见到上校。作为三团的正指挥官,上校本应在那里与他进行交接的,那时他见到的却成了中尉先生。他起初没有过问太多,只是在中尉先生整顿好一切准备出发时,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上校为什么没来。中尉压压帽檐,低声告诉他,上校现在还在前线,他脱不开身。


  至于真实的情况是在他的视力恢复七成时才知道的——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上校腿上落的一片狼籍又骇人的疤痕,恐怕他能瞒他一辈子——上校在一次突袭中被子弹射穿了腿骨,跌在废水坑里几天才被人找到,感染和伤势发作起来时会痛得让他难以自持。后来艾米丽偷偷和他讲,她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这次是上校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她恳求了一针吗啡。



  军队的效率始终值得信赖。他在晌午左右将支援军交接给中尉,还不到三点,他们便要出发了。由前线指挥部到交锋点的路程大多都是徒步前行,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前线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他们走得很急。克拉克记得,那才是一眨眼的功夫,带头的中尉或是头兵就看不到了踪影,路队缓慢蜿蜒在平坦荒芜的焦土上,就像沙漠里即将死亡的挣扎蚯蚓,水分一丝一毫地随着时间流逝,连搏命也一齐渗透进深不见底的枯土中。


  他记不起那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了。大概是傍晚时分,他那时似乎在进行起飞前最后的例行检查,随后便是遥远传来的的迫击炮与导弹撕扯开空气的咆哮和条件反射的逃避与躲藏。不幸的是,他没能找到防空洞的位置。远距离的打击从不精准,伤痛也就退居幕后,燥热和窒息却成为杀死希望的另一把好手。


  他只记得他被热浪烧得近乎融化,四周的玻璃、铁板发出尖锐的炸裂声。昏迷前那断续的轰炸在现在想起来,连带着他与上校最后一次见面、他刻意叮咛他的话,一同让他耳膜刺痛:


  “保护好自己。”


  “要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还有,别把我总说得像个小孩儿一样。”


  “你就是。”


  “你也是。”


  “……所以?”


  “所以什么。”


  “保护好自己。”


  “……哦。”



  他再次醒来时…他都不知道他那时究竟有没有醒来,因为他尝试睁开眼睛后,看到的仍是灰暗暗的一片。但他感受到一个人熟悉地拥着他,即使不知是真实或是梦境,他都下意识地开了口:


  “萨贝达…”


  “我在。”

  迅速的回答。他像是等了许久。


  “已经是晚上了么……”


  “……是。”


  他听出这位与他许久未见的爱人并没有那样激动或是兴奋,取而代之的是星点的哀伤,他感受到环着他的手臂在隐隐颤抖。萨贝达只是很轻很轻地回复了他的提问,区别于从前他吻他的眉心,这次他深深地将这个吻落在了他的眼睛下。而这时克拉克才从面部的麻木中隐约感受到他的面颊上——眼睛上,蒙起的绷带。


  “睡吧。”萨贝达只是说。



  其实从那一刻开始,自年轻时便种下的梦被一场烈火烧成灰烬那一刻起,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阳光虽来得迟了些,但它还是来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而这时,他们的敌人便成为了余生的生活与时间。



  他的眼伤倒还算稳定,萨贝达的腿伤却毫不顺意地愈发严重。有时半夜,克拉克都能被他尽力克制却沙哑的喘息声吵醒。这时的老上校往往不会是在床上安稳地躺着,他总会站在阳台上,从窗口眺出去,哪怕只有一条腿能够支持他做这一切。克拉克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遍遍描摹自年轻时就让他无比心动的轮廓。


  他真是从来没变,克拉克总会这样感叹。不止是老年依然挺拔的身板,甚至于他的气质——偶尔抽烟时那毫不冗长、干净利索的模样,总要让克拉克恍惚一下才能想起,自他头一次见到萨贝达、头一次见到他抽烟、头一次共用一盒火柴以来,已是他们并肩同行的第十多个、二十多个、三十多个年头了。


  原来已经这样久了。



  而在萨贝达离世前,克拉克其实从来不觉得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毕竟上校硬朗的身体好说歹说也得比他结实,甚至在他离世的前一天,克拉克还记得他和他面无表情地炫耀今天他又去公园的单杠上做了多少个引体向上,然后重重地捏捏他瘦削不少的肩膀,被他冷眼瞪回去之后只好放轻了力道。他总和他说他也应该再多锻炼锻炼,并向他再次发出明天一起去的邀请。


  感觉上诚意满满,但从上校嘴里说出来话就变了味道。想想就知道,三四个字组成的一句邀请又能真诚到哪里去。这也是克拉克拒绝多次的原因之一。——不过,他其实早就习惯听上校这样说话,至于他不答应,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太懒了。


  但第二天克拉克就以再无法忍受布洛黛薇闹起的三天的情绪打算出门了。她本来每天都能跟萨贝达出去散步的,但前些时候萨贝达被克拉克嘲笑说就像个遛鸟的老大爷后,他也就倔强地不再带她,硬生生让他在家里听着她咕咕叫了三天。


  他带着布洛黛薇临走前还瞪了一眼在桌前泡茶的萨贝达,丢下一句“就算你不溜鸟你也是老大爷”,而萨贝达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其实没有出去很久,或许连一个钟头都没有。当他回来时,他却看到萨贝达在这个不太正常的时候意外地睡着了,突然地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他就那样松弛地躺在躺椅里,眉眼满意地舒展开,睡得很安稳——似乎自他下了战场后,从没睡得这样轻快过。布洛黛薇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哪怕是萨贝达在睡着也要扑棱翅膀把他吵起来。她从他的肩膀上飞落到萨贝达的椅背上,只是低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他看到桌上的两杯淡红茶都被喝了一半,阳光打散了漂浮的透白茶沫,坠落杯底的褐黄沉叶如同深海的鹦鹉螺,蛰伏着,等待着下一次无期的退潮。


  他清楚地记得他那时颤抖的心跳,他记得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喃喃了一句“萨贝达”,仅仅徘徊在唇齿间的气息,那是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音量,也自然没得到萨贝达的回复。


  但克拉克没有选择放大音量、再尝试着叫醒他。他知道,萨贝达总是这样,和复杂的家伙谈完话后就要浅憩一会儿。这次他知道,与那位期盼到来已久的老友的谈话让他太累了、太累了,那就让他睡吧。



  他其实设想过无数次他自己最后的结局究竟会是怎样:在病痛中得到解脱、在熟睡中撒手人寰、在意外跌落中与死神共舞最后一曲。他起初还与萨贝达开玩笑,如果哪天发现他不对劲了,他会悄悄把杀虫药放在他们的最后一杯茶里。他说他不会让萨贝达一个人,从他受了那样重的伤开始,他就不会让萨贝达一个人了。


  萨贝达那时候一定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时间过去这样久了,他依然觉得,布洛黛薇和萨贝达那时候一定是串通好的。他不得不说,那个聪明的姑娘永远不把聪明用在正道上。




  克拉克这时静静地眨了眨眼,在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然后他迈开了步子,向着钟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冷天冻得他的脚有些僵了,引得他的动作略显迟缓。瘦高的身影在灰色的街道中一点点靠近天边微微显露的金茶色,如同折了翅膀的飞蛾,他却仍趋之若鹜。


  太早了。平日人满为患的南钟楼这时还没有游客。但克拉克依然一级、一级台阶地缓缓登上去。作为军人,他的体质其实本不该如此羸弱。说真的,如果他那时候跟着萨贝达去多走走,他也沦落不到如今爬走两级台阶便要喘气的地步。


  他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很,就像是背着未完的几十年的梦。时间虽然漫长,又踏了一遍记忆中的土地那般长,但他最后仍然年轻地登上了南钟楼。

  

  他的腿有些打颤。直到走到了观景台上,把温热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冰冷的围栏上,他才如释重负般深深地吐了口气。没有向下,而是望向远方。临近日出,飘渺的时间在此刻重新沉淀。他好像看到了他们的家,尽管到现在他也没办法在没有雷达的情况下分清东南西北,但他认定那一定是他们的家。


  那是萨贝达对他说的:


  “如果找不到家了,那就一直向南走。”



  他又眨了眨眼睛,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他能再看清些什么,可惜澄澈的蓝色早已被灰红所交织的屏障所遮蔽。他终究还是在与时间的斗争中败下阵来。他只好轻轻地闭上了眼。


  ——不过他倒不怎么遗憾。因为似乎到如今,还没有人能够胜出。至少,他现在再回想起这场斗争,不会后悔,而是要轻轻笑起来——这其实就足矣了。



  他闭上眼。

  在朦胧中,他依然感受到了金黄色的光,轻轻地淡淡地抚在他的脸上。他曾幻想无数次他载着萨贝达向南飞的情形:他们驾着一架小飞机,望着静谧的风,他任着萨贝达在他身后帮他系好安全带,随后揽住他的肩膀,把头落在他的肩膀上。


  而他什么都不会做。不会前倾,不会后退,不会悲伤,不会愉悦。就像接受上校落在他眉心的那个吻一样,不会逃避,不会欲求,不会冷漠,不会冲动。那是熟悉的失重感,安稳的失重感。而他不慌张。因为在这个金色的起飞与坠落中,有他爱的人、爱的梦陪着他。


  所以他只是慢慢地,静静地,缓缓地,闭上、闭上眼,平和又从容。



  END.



有个隐藏结局,粮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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